1928年初冬起，上海各大剧场争相上演一出同一题材的新戏，请看《申报》刊登的演出广告：
轰动苏沪之时事新戏择吉开演：《黄慧如和陆根荣》。
演出《黄慧如与陆根荣》，今夜起随票附送黄慧如、陆根荣合影小照。
今夜开演二本《黄慧如陆根荣》，请看哄传苏沪、尊卑不分之风流案。
万众欢迎事实好戏《黄慧如产子》。
新排全部《可怜黄慧如》。
开演续编上海事实新剧《黄慧如死后》。
上述广告中的戏，内容大致不殊，按发生在当年夏天的主仆情奔案编演，其中“主”，系大家闺秀黄慧如，“仆”系黄家男佣陆根荣。此案发生后，即传遍上海、江苏乃至浙江，成为街巷议论鼎沸的社会新闻。
黄慧如祖籍浙江湖州，其父本是北洋政府小京官，任多年电话局长，积得家私颇丰，不幸中年亡故。
年已笄算的她身材窈窕，面如芙蓉，引左邻右舍众多小伙斜眼窥视，垂涎三尺。
男仆姓陆名根荣，苏州吴塔人，时年21岁。由于他头脑活络，办事勤谨，又能吃苦，故而深得黄氏三代信赖。
陆根荣有个姑妈，受雇于高老板，常陪老板娘去颜料巨商贝露生家打牌。当她得知贝家公子及黄慧如均未婚配后，极力央求老板娘从中玉成。慧如听了母亲介绍，看过照片，含羞点头：“女儿但听母亲的。”
亲事推进迅速，双方约定，11月16日送盘定亲。
黄慧如满心欢喜，等待着定终身的一天。
贝露生夫妻为慎重计，曾托远房亲戚江氏进一步打探黄家情况。江氏本是黄太太的牌友，便以闲话家常为名，旁敲侧击。黄老太太不知对方负使命而来，当谈及孙女婚事时，直抒己见，声言不愿与贝家联姻，因为门户不相当。黄澄沧更是可恶，通过交易所朋友传话贝家，说贝公子胸无点墨，形同白痴，黄家本不愿把女儿嫁给他，考虑年纪大了，勉强凑合。
贝家是有体面的人家，岂甘被黄家小看，索兴先发制人，疾速退亲。
朱氏一气之下，便将内中情形全部告诉了女儿。
“外边总以为我品行不端被贝家休弃。”黄慧如气得直咬牙。“今后还有什么脸见人？倒不如一死了之。”
当天，黄慧如一连两餐未进食，次日又粒米未沾，滴水不喝，口口声声要死。
太太急得唉声叹气，自怨自艾。朱氏哭哭啼啼，一见儿子就破口大骂。黄澄沧提心吊胆，只怕慧如自杀，连交易所都不去了，在家里看着。
但这总不是长久之计，于是澄沧便让陆根荣帮助劝劝小姐。
陆根荣听了一怔，“老太太、太太，还有您大少爷都劝不动小姐，我一个下等人，小姐会听？”
“你只管去劝，要是能把小姐劝醒了，就重重的赏你。”黄澄沧脱口而出，“把小姐嫁给你，怎么样？”
“大少爷不要开玩笑，我是下等人，连做梦也不敢有此非份之想。”陆根荣诚惶诚恐，“万一小姐听我的话不寻死了，大少爷给个红包，就感恩不尽了。”
陆根荣不敢再踌躇，上得楼去，轻轻推开房门，见黄慧如侧身朝里躺着。他暗暗思忖：先设法让小姐开口。便灵机一动，计上心来，轻咳一声说道：“小姐，求您一件事，不知小姐愿不愿听。”
黄慧如原以为陆根荣求助于自己，便“嗯”了一声，算是准允。
“别无他求，但求小姐听我一句话。”陆根荣近前一步，“我晓得小姐肚里有气，所以不吃饭，小姐金枝玉叶，怎么饿得起？饿坏了身子，可是一辈子的事，所以恳求小姐吃点饭。”
想不到身为佣人的陆根荣如此关心自己，话又说得这样婉转，口气又这么真诚，黄慧如确有几分感动，不能不开口了：“你的好意，我心领了，我是百念俱灰，准备好要死的了，还吃什么饭？”
“啊呀呀，小姐年纪轻轻，好日子还在后头呢，怎好寻死？”陆根荣带着哭音，“小姐我求求你，千万不能轻生。”
平素老老实实、寡言少语的陆根荣，不鸣则已，一鸣惊人，口齿伶俐，娓娓动听。黄慧如实出意外，翻转身，以惊奇的眼光打量着他。
陆根荣趁机拿起几块饼干，用开水泡好：“小姐，吃几口吧，人是铁，饭是钢，吃了饭，小姐才能恢复精神。”
黄慧如缓缓摇摇头。
陆根荣急了：“小姐不吃饭，大少爷会责罚我的，会扣我工钱的。”
“是大少爷叫你来的？他怎么说？”慧如追问。
“是大少爷命我来的，我怕不会讲话惹小姐生气，他硬逼我来，说要是把小姐劝得回心转意了，重重的赏我……”陆根荣知道后面的话是说不得的，忙刹住话柄。
“怎么个赏法，你说。”黄慧如不知她大哥又在搞什么把戏，非要问个水落石出。
“大少爷说……”陆根荣欲言又止。
黄慧如益发疑心，想骗出他下面的话：“你照直说，说了我就吃饭。”
“真的？”陆根荣喜出忘外，大着胆子道，“大少爷说，我若劝醒了小姐，就把小姐嫁给我。”
“不是东西！”黄慧如愤愤而言，满脸羞色。
陆根荣以为骂的是自己，“扑通”跪下：“小姐息怒，我是奴才，哪敢癞蛤蟆想吃天鹅肉！”
“不干你的事，你起来吧。”黄慧如温颜道。
转眼已是新年正月，主仆暗中相爱，情意日增。但当着家人的面，仍尊卑分明。一日，老太太、朱氏去亲戚家吃寿面，家里只剩下主仆两个。天赐良机，两人缠绵一阵后，偷尝禁果。
他们之间的这种暧昧关系，终被黄澄沧有所觉察，于是他便以交易所缺人手为名，调陆根荣去当差，以切断两个情丝。
当天，陆根荣即被解雇，时为1928年6月10日。
6月15日一早，慧如与陆根荣偷着上了沪宁线火车，去了苏州。此时，黄家已去巡捕房报案，但称男仆陆根荣诱拐小姐，盗窃金银首饰后逃跑，请求追捕归案。巡捕房行文各处协助查拿。
6月24日深夜，苏州的一家旅馆军警破门而入，将陆根荣、黄慧如抓住，搜出他们所带的金银珠宝，价值约二万元。人赃被一并送往司法科。
26日，司法科将陆根荣移交吴县地方法院审办。
法官：陆根荣已有了妻室，你晓得吗？
黄慧如：年初他讲过，我以为他在开玩笑，肚里有喜后，我说要跟他结婚，他又告诉我乡下已有娘子了，时间在五月份。
法官：假使你一开始知道他有妻室，会跟他好吗？
黄慧如：（沉吟片刻）他救了我的命，又这样善待我，知恩必报，所以不管他家里有没有娘子，我会爱他的。
法官：你和陆根荣要好，家里知道吗？
黄慧如：是我大哥许下的婚。大哥破坏了我和贝家的婚姻，我想不开，要自寻短见，大哥叫根荣来劝我，说劝醒了我，就把我嫁给根荣。
8月28日上午10时，吴县地方法院宣判，以拐诱罪和帮助实施盗窃罪，判处陆根荣有期徒刑二年。
陆根荣当即表示不服，将延请律师提起上诉。
不日，黄慧如请了宋铭勋律师，作为陆根荣的辩护人，呈状江苏高等法院，请求复判。江苏高等法院受理后，定于10月22日复审。
是日，各式人等涌来苏高院第一刑事法庭，旁听席上人满为患，连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邵力子，也从莫干山休养地赶来，饶有兴味地至法庭参与旁听。
辩论终结，庭长宣告定于10月27日复判。
审判长环视全场：“被告陆根荣不服吴县地方法院判决，向本院提起上诉，经传集全案人员复审，江苏高等法院第一刑事法庭今日做出复判。”他呷了口茶，润润嘴，手捧判词，以朗诵速度开读云：“原判决撤消。陆根荣意图奸淫而拐诱一罪，处有期徒刑三年，剥夺公权三年。又帮助窃盗一罪，处有期徒刑二年，两罪合并，执行有期徒刑四年，剥夺公权三年。裁判确定前羁押日数，准以两日折抵徒刑一日。”
1929年1月7日，黄慧如住进了苏州志华医院，初步确定分娩期在2月下旬。
黄慧如住在陆家时，常有报社人员不辞风尘专程前来采访，故苏、沪报纸对她的举动及情况报道甚详，“黄陆案”成了众多小报的主要花边新闻。
3月7日，黄慧如生下一重九磅的男孩，取名永年，顾志华院长为慎重计，将黄慧如由二等病室移入头等病房。又快函报告上海黄家及服刑中的陆根荣。
产后的黄慧如因失血甚多，特别是频受刺激，黄慧如体态未复，神思恍惚。三日以后，渐变沉重，恶心呕吐，间有高热，院方针药并用，全力施治，也不见好转。
黄慧如似是自知不久于人世，求叶落归根，竟致不顾院方劝阻，坚持即行返沪。
3月19日，黄慧如随母登船东回上海，顾院长为安全起见，令医生、护士各一随行。启航后，黄慧如突然昏厥，医生急做抢救，醒来后呓语不断。
船至阳澄湖时，已值下午4点钟，黄慧如呼吸急促，四肢抽搐一阵后，昏迷过去。声声呼唤中，微睁双眼，从牙缝里迸出一句：“做人难，做女人更难……”头一偏，气绝身亡，香消玉殒。久久口眼不闭，似有满腔怨愤有待倾诉！
“黄慧如毕死舟中，生前死后至可悲叹！”黄浦江畔、虎丘山下，报童挥舞报纸，叫卖声声声入耳。他们也有同情心，那叫卖声显得那么的低沉，那么的哀伤。
黄慧如死后次日，报纸报道，最高法院对陆根荣上诉做出批复：上诉人意旨及辩护人意旨，指谪原判认证不当，自非全无理由。据上结论，原判决撤消，发回江苏高等法院更为审判。慧如九泉有知，当聊感欣慰了。
嗣后不久，陆根荣被无罪开释，他在法院大门外徘徊不去，一个劲儿地仰天悲呼：“还我慧如！”引围观者流下不少同情之泪。
摘自《洋场百年》
史林 主编
中国言实出版社出版
定价：48．80元
 |
